王燕妮简介:青松康复护理集团/青松健康科技创始人CEO。世界卫生组织健康老龄化工作组(WHO CCHA)专家,医养整合照护(ICOPE)中国试点项目负责人。国际老龄联合会(GCOA)顾问委员。中国老年学和老年医学学会常务理事、护理和照护分会副主任委员。

张琨:能描述一下当前中国人口老龄化的严峻形势么?

王燕妮:参照联合国关于老龄化的划分标准,中度老龄化社会的标准为60岁及以上人口的数量占到总人口数量的20%~30%。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22年底,我国60岁以上的公民已超过2.8亿,占总人口比重19.8%。从方方面面来看,2023年都有可能成为我国人口老龄化的变局之年。

首先,绝大部分地区人口整体呈现老龄化、少子化的特点,给社会结构和家庭结构带来双重冲击。70后、80后、90后这些通常意义上的“劳动力主体” 成为上下承压的夹心层,既卷不动,又躺不平。

其次,预期寿命延长,老年人口比重增加,有限的社会资源与传统分配方式中的生产-消费、社会福利安排、抚养与被扶养关系不再匹配。年轻人需要的工作机会与向上通路,和老年人需要的稳定保障与话语权之间,冲突矛盾似乎在所难免。

此外,在寿命日益延长的同时人们是否健康、能否自理,对伴随年龄增长而来的身心功能减退乃至失能失智,应该被动应对还是主动预防,关系着我们看待不同年龄段人口是生产力还是照护负担的态度。

随着老年人口比例的提高,需要全面考虑影响健康的各种因素,综合干预。我们迫切需要从医疗技术进步、照护模式改进、产品服务质量提高、组织结构升级等全要素健康社会体系的角度,构建一个为经济发展注入新鲜活力的机制。

张琨: 作为年轻人,什么样的经历让你选择了老龄照护产业,并一直坚守这份事业?

王燕妮:父亲总说我喜欢替宇宙操心……从小爱跟长辈交流的我,很早就关注到“忘年交”们退休不久后出现的健康问题。目睹他们从曾经的意气风发到衰老后的黯淡无奈,我仿佛看到若干年后,我们这一代成为和他们一样(包括我自己)银发族,不知去何处找回自己的活力,发挥继续被需要的价值。

机缘巧合,我大学毕业后进入当时欣欣向荣的通信行业,在发展势头大好的摩托罗拉(中国)电子有限公司参与移动互联网最早期的研究和解决方案咨询项目。身处信息科技行业前沿,接触到迅速迭代的科技产品和应用,我敏感地发现了对大多数老年朋友们来说犹如天堑的数字鸿沟。

在查阅大量资料之后,我对老龄化、老龄社会的思考也在不断加深。如果说之前注意到长辈们的健康问题是表现的结果,那么他们在离开工作岗位后与日新月异的新技术、新知识、新观念日益脱节,至少是导致其身心健康问题的一部分诱因。我对这样的老龄化前景很不满意,希望能改变这一状况,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机会充分享受生命赋予我们的好好生活的权利。

我承认,改变老龄化的负面结果这个主题实在是太大、太难了。我想象自己站在苏格拉底的圆圈之外,如果跳进这个圆,试图一点点搞清楚这个问题,那么这个圆也会越来越大,而我即将面对的未知和挑战只会比之前更多。可这样的无限学习和创新的可能,正是老龄问题吸引我的地方。

张琨: 和其他国家相比,我国的老龄照护产业有什么相同之处和差异点?哪些能够借鉴?哪些能够对外输出?

王燕妮:老龄照护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话题。如果按照“黄金圈法则”,我们就要先问“为什么照护”。

如果我们仍然停留在“年轻社会”,即人口年龄结构呈现典型的金字塔形状,年轻人远多于老年人,那么对于年轻人而言,就会因为老年人的增加而焦虑该如何解决他们最后不得不面对的“依赖期”,就像父母曾经照顾幼小的我们那样,反过来照顾好年迈的他们。

然而事实是,在那些比中国更早进入老龄社会的发达国家,随着一代比一代活得更长久,越来越多的人们有机会享受八九十岁甚至百岁以上的人生。因此,人们会更加关注自己延长的到底是哪一段生命——健康自主有品质的那段,还是失能失智少尊严的那段?

在我看来,老龄照护终极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为了被动等待越来越多的人进入“需要照护”的漫长终点,把大量高龄、多病、失能、失智的老人养起来,而是要从根本上改变对年龄的刻舟求剑,把僵化的年龄歧视转变为对所有人(无论老幼)身心功能的维护与改善。正如联合国《2021-2030年健康老龄化行动十年规划》中所说的那样——Adding life to years,“给岁月增添生机与活力”。这样的照护,因为肩负着改善和维护人们身心健康的使命,是积极主动的,是以价值为导向的。而在这种照护理念下,面对经过压缩的失能失智人群数量和需要照护的终末期时长,我们无论从人力、支付还是其他资源上安排起来也要从容得多。

在政策方面,“健康中国战略”明确提出,要“完善国民健康政策、为人民群众提供全方位全生命周期健康服务”以及“每个人都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这和各国“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的健康促进大方向相一致。卫生健康体系建设坚持的预防为主、倡导健康文明生活方式等内容,与发达国家越来越鼓励国民主动积极保持健康的趋势完全契合。

我国老龄照护产业发展不过十年,“数砖头”(按机构床位数计算服务能力)的做法一直远超过“数人头”(按服务人群数量跟踪服务效果),整体上有着“重资本/资产”、“轻服务”的传统。而在以法国、德国、日本、英国、瑞典、美国、新加坡等为代表的老龄化程度较高的发达国家,高福利也负担不起只重过程不看结果的模式,近年来已经越来越偏重价值导向的医养整合型服务体系。

如果医养结合等顶层设计能够在实践中摆脱思维定势,以人为本构建体系,我国的老龄照护产业不仅可以避开其他国家走过的弯路,对于经过验证的各种模式和工具快速进行本地化,还可能将站在巨人肩膀上实现的创新模式和产品、人才培训和管理体系进行对外输出,形成健康老龄化的中国方案。

张琨:数字化已经成为所有业务的基础能力,青松在利用互联网探索老龄照护方面有哪些探索?

王燕妮:我们正在探索的老龄照护数字化主要涉及四个方面。

首先是模式算法的智能化。疾病诊疗有路径,老龄健康照护也有。从识别照护干预的重点目标人群,到深入评估其问题和需求,再将经过优先排序的需求和可协调的资源结合起来制定个性化的照护目标,形成包括服务和产品在内的照护方案,以及在提供照护的过程中动态评价效果并进行相应调整,每一步都需要数据和路径来辅助决策。我们用智能化算法将跨学科的专家意见纳入完整的解决方案,赋能提供照护的一线团队。近日我们在测试使用ChatGPT协助完善这些路径,效果令人称赞,也令人感受到了数字化带来的公平——让优质的医疗和照护资源更加便捷和低成本地惠及更多人。

二是产品服务的数字化。远程医疗、康复、照护科技和物联网的快速发展,都在助力我们获得更加连续、实时的健康监测数据,而越来越易得好用的可穿戴设备、机器人、传感器等产品,也为照护服务数字化提供了丰富的手段。

三是市场营销转向新媒体。互联网、新媒体已经成为照护对象及其家庭照护者、支付决策者所依赖的信息来源,营销组合的数字化、阵地选择必然会越来越快地转移到新媒体上。

第四个方面是资源整合的平台化。小作坊式的服务可以靠人脉、刷脸等传统方式对接合作机构,而要提供大规模的持续照护服务,一个开放、便捷、灵敏的赋能平台本身就意味着对人员、流程、机构的整合能力。

张琨:您认为新进入老龄照护市场的玩家需要构建哪些关键能力?

王燕妮:到2025年,预计我国60岁以上人口将迈过3亿大关,同时人均GDP将达到高收入国家水平。考虑到医疗健康需求在不同收入水平的结构特点,以及过去3年新冠疫情促使人们对健康价值和健康生活的重新思考,我认为,未来两到三年内,老龄照护市场将迎来第一次“小爆发式”增长的机遇。市场需求也一定会吸引越来越多的跨行业跨领域玩家,共同推动产业变革,顺应老龄经济发展的新趋势,创造价值。

对于准备或者刚刚进入老龄照护市场的伙伴们,我可以分享两点思考和三个小建议。

首先是想明白为什么要进入这个行业。明确的内驱力能让人盯准前方的目标,在实践中遇到困难及时调整,持续发展,直到获得成功。如果对老龄领域没有足够的热情,也没有长期的价值和使命驱动,涉足之前还是要三思。

接下来是思考发力方向。身处信息化时代,人口结构、疾病谱在变化,人们对影响健康和长寿质量的因素的认识也在不断提升。在决定一个人健康水平的各类因素中,不考虑我们无法选择的遗传基因,医疗因素只占20%,其余80%的因素则来自我们所处的环境、生活行为方式以及社会经济方面。未来,老龄照护将在人们构建长寿阶段的健康生活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所以现在进入市场,应该把眼光更多地放在那些聚焦健康促进与改善效果的创新产品和服务方面。

另外,要有终身学习的思想准备,抱着学习的态度来打开大门。我的第一个小建议,做足功课。市场需要那些能够独立思考并提出问题的人,他们展现出来的学习能力和学习意愿是立足这个产业所必需的。第二个建议,重视证据。健康无小事,一切都离不开循证(evidence-based)。哪怕看似简单的问题,也一定要抱着科学、循证、负责的态度。第三个建议,开阔视野。老龄照护市场里的需求方、供给方、支付方、监管方各有各的诉求和视角,因此我们需要全方位考虑问题,多角度寻求答案。

 

采访者:

张琨

麦肯锡全球副董事合伙人

常驻北京分公司

感谢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田运莹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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